重逢

我奶奶的家族F家比我爷爷的家族大了很多倍。因为本是地方大族,又曾出过一个很了不得的族长,自然是人丁兴旺、财大气粗。在给大舅爷助寿的宴席上,十桌客人里,孙家只占了两席。我就是在这样的宴席上又遇见了F君。
  
F君大概不是嫡系,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的父母;与他邂逅要说是“重逢”也有些勉强,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他了;而所谓他真是我小时候的一个玩伴这样的暗示,对减缓陌生感也没有任何帮助。
  
那时,我本是到窗边看看钱桥大街的,并没有十分注意在一边玩手机的F君,只当他是陌生人。却忽的听到一声“你好”,想想大概是同龄人之间的亲昵吧,于是也模模糊糊地回了一声。谁料他又很成人化地伸出手,说道:“好久不见,孙君。”咧开一嘴东倒西歪的黄牙。我吃了一惊,有一种在大街上遇到发问卷的人的窘迫感。对着他悬着的手,不觉间,我的脸上热腻腻的,要出汗一样了。
  
过了很久。三秒?一分钟?我握住了他的手:“你是?”他说:“我是XXX啊!忘了吗?”我根本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沉默了三秒。
  
“哦!”我对着他摇起了手指,“是你啊!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的呢!”这时F君热情的笑容已转变为礼貌内敛的微笑:“还记得以前住我们对门的大傻吗?”
  
我的记忆开始像旋风一样地刮啊刮,怎么也挂不开记忆里最深处粘在一起的面孔,时间,地点……我脸上的汗开始止不住地流:“对!对!”并做起了傻笑。
  
“他们一家去年搬走了。”他有些黯然地说着,从兜里翻出一包烟:“来根烟吗?”我脸上的汗簌簌地下了。我才发现这家伙打破了我一直蜷居的象牙塔。

“呃啊……”我一时说不出什么应对的话,他以为我在犹豫,说:“来一根吧。”于是往我手里塞香烟。“我不抽烟。”我终于条件反射地来了这么一句。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在完全的窘境里了。

F君或许隐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送烟的手垂下去,拿起了打火机:“你现在哪里上学?”“…省锡中上高中。”我望着钱桥派出所,尽力保持着平静。“那是一个很好的学校。”F君也和我一样看向窗外,喃喃地说。沉默。烟雾弥漫。

“你呢?你现在哪里?”我成功平静下来了,脸上汗的光泽褪去了,觉得冷冷的。他拿下自己嘴上的烟,很酷地慢慢吐出烟雾,然后看向我说:“XX技校。”

我并不觉得奇怪,反而好奇起来了,于是问:“技校有什么学科和专业呢?平时教些什么呢?”他说:“有控制系、电机系、维修系……XX系……”他当时说了什么我大抵都忘了,连他自己是什么系的都没记下来。我正决定再问点什么热情关切的问题来弥补刚才因窘迫而显露出的冷漠,他倒先说起来了,声音不大却很倔强:“我想好了,毕业后我才不当技师。我要去酒吧街创业。”说完,他把烟又放回嘴里,望向窗外,打定主意不再发言了似的。

面对着F君,我突然感到一阵自卑与怯懦。我心底产生了对自己深深的蔑视,可我却误以为那是对他的同情。幸而F君已不想再说话,于是沉默延续着,像野草一样生长,后来沉重得足以用镰刀来收割。直到我终于受不了它的威压,才打定主意,不合时宜地对他说:“再见。”他看向我,笑着说:“不必这么早说。宴席还没开始,我们还能相见的。”我内心涌起了强烈的反感和对自己失礼的歉疚,于是补了一句,不知高低:“我的意思是,我们大概不会在一桌吃饭。”

F君瞟了一眼我嘴里白净整洁的牙齿,不再说话,继续喷云吐雾。我转过身向孙家的席位走去,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几不可察的悲哀。那是针对我自己的,可我当时并没有注意,因为父母正在称赞F家的嫡系族孙高一就数竞省一的傲人战绩。

2019/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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