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他想到她的时候,他就会想到蓝色:那种海洋的蓝色,那种雨水的蓝色。然后,他就会想到灰色:那种冬天的灰色。因此在网上看百乐色彩雫的时候,他独爱着冬将军:和土笔一样没人买的冬将军,而连这事也让他想起她。他记得他们只相处了一个冬天,她穿黑色羽绒服特别可爱,那年冬天无锡还很少见地下了大雪,因此那个冬天应该算是白色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他想起那个冬天,就想到灰色。也许是色彩雫的缘故,也许是她的缘故。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只有这一个冬天。春天来时,他像给雪人画像一样写下了他们的每一段对话,以防止它们从脑海中消失现在冬天又要来了,他还没有做好过一个她不在身边的冬天的准备。银杏树,那棵有四层楼高、矗立在他们曾经的教室外面的银杏树开始落叶了,他记起她在窗边看银杏树的背影,她为这棵银杏写的随笔就像自己一样单薄瘦小。
他从来没怎么碰过她,跟她说的话也很少且缺乏着实质,否则他也没本事把他们的对话全部记下来。他唯一记得碰过她的时候是在一次物理实验课上,用打点计时器量一个自由物体的运动,匆忙间他碰到了她的手指,两人都表现并说服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感到她的手指冰冷、纤细,像阳光下融化的冰柱,握住的话会融化它。同之后所有类似而稀有的时刻一样,他在当天晚上入睡前,望着卧室的天花板,感谢着神灵。那节物理课上他们一起做出的打了点的纸带已经丢失;如果它还在的话,上面的点迹或许可以象征他逐渐脱缰的生活。别人像挂面师傅,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像面条一样有迹可循,逻辑严密,顺理成章;可他像一个拾荒者,他把过去与现在像废纸一样揉在一起,用废品价卖出以换取通往未来的车票。
他记得和她说过最亲昵的对话,是在大课间,那节物理课下课后的大课间。他在黑板上用拖把画出沾了粉笔灰的痕迹,又画出了不沾的痕迹,问她差别是不是很大。她笑着摇了摇头,说很有你的风格。他记得和她说过时间最长的对话,是在一起去上微电影课时电梯中的对话,那时电梯从四楼降到一楼,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谈论着另一个伤害他而又拯救他的人。电梯在谈话最热烈的地方打开了门,我们就像陌生人一样羞于告别地分开,她奔跑出了我的视野。
假高一,座位表公布的那个晚上,他仔细看了三遍,确定她已经离他而去了,于是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感觉天花板也在看他。窗外路灯的光穿过十五层楼投射进来,那是即将湮灭的记忆中孤独的怀念。此后他还干了很多幼稚的事情,但这些都没有在遗忘的潮水之中幸存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他已经忘了她,不再用她的名字来无声地喊自己起床,也不再在上课时有意无意地向左瞟。只有夜深人静,楼下破旧的KTV的歌声传出以后,他才会像一个吃橘子皮的老人一样苦涩地回忆一些往事。他渐渐开始意识到是她打开了他的孔洞。
他就像族长一样——那个长着象腿和少女之手的族长,在沉沦中笨拙、颤抖、幼稚。他无法像族长那样给他的桑切兹一颗彗星,但他的眼神可以像族长一样惊恐。在分别后他遇到她两次,而她却没有遇到他;因为他一看到她就转身走了,像昏暗森林里被死亡之光照射的兔子,惊恐地逃跑时还得镇定自若脚步如常以防止人的草丛中发出声响。他绝望地意识到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在更多宝贵之物被交易成邪恶的世故后变得格外清晰。他觉得自己在幻想中游了太久,突然登上现实的河岸使受浮力呵护的肌肉发出牛皮绷紧的声音,被水泡软的骨头仿佛要被引力折断。
现实中一切事情都要花在水里三倍的力做。
他就像湿淋淋地从水中上岸,在岸上的密林中穿梭,奔突中意识到他的过去连忘却都是幼稚而天真的,他在现实之外孤独地表演着行为艺术,每当他看到穿越无限时光从过去传来的呼喊,那颤抖失真的只言片语,或是在未经岁月染指就已经泛黄的小纸片上,那些他曾经在一个个不眠之夜写下的诗行——此时打在心上就像落在橡胶上的雨点,他会发现他正和过去那个自己面对面,进而发现他一直在逃避也一直在实践的事实:他憎恶着自己。那些信誓旦旦的呻吟,那些对她灼热的思念,当他以时间的高度再去审视时,他看到了绝望与恐惧。他没有在手机里删去自己的录音,也没有撕碎那些诗行,他不想再去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他把它们塞到最深的抽屉里,积攒着直视它们的勇气。
(我在干什么?我在尝试填补这段空白?我在想,用承上启下还是平铺直叙?我在干什么?我在为自己的哭泣找到段落,为一幅画厘清结构?我在干什么?我应该是一滴眼泪还是一支笔?)
于是我们取笑着梦想,最终又被俘获,紧紧抓住它像是睡梦中的洋娃娃。生活无穷无尽,幻想像生活中的泡沫,被阳光摧毁时折射出另一个世界的光明。那些嬉笑着追逐泡沫的孩子。他们的追逐是为了什么呢?
他在仅拥有生活的绝望现实里,想象晚霞和灰尘的夜,想象她在自己身旁,纤细而滚烫。后来他学聪明了,学会了将生生活纳入梦想。那天他骑自行车时在周山浜看到了三栋玫瑰色的楼,那是曾盛极一时的老火车站周围辉煌的见证如今像四散奔逃的妓女和旧家具市场的摊主一样废败了,像高耸入云的玫瑰花园,干枯冰冷的玫瑰纸条,围住了土壤下那些曾鲜艳的梦想夜莺一样的骨架。是哪双手埋葬了她们?那天夜里他在睡梦中惊醒,感到自己站在一堵玫瑰花墙边,那墙上下望不到头,左右却只有几十米宽,墙上每一朵玫瑰都看着他,于是他毫无理由地想象它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成的居民楼,她就住在里面,于是每朵花都顺服了他的命令,变成一块玫瑰色的砖或一扇玫瑰色的窗户,他走进去,敲响她家的门,因为第一次去她家而表现得很拘谨,享用她家的午饭,纳闷为什么她家是玫瑰色而不是他认为的蓝色;他想起幼儿园的时候他敲击木板让木板放他进去,敲石头让石头放他进去,拜访睡在里面的孩子,可能是女孩——于是记忆中他第一次勃起,兴奋而惊惧。为了一块木板勃起,真是可怕。要知道木头成了木屑,石头成了灰尘,仍旧对他是封闭的。
这样想着,那想象也不了了之了。
然后时间不停地过啊,过啊——说这话时要像一个已经变声的十五岁矮小男孩,手挥着仿佛在模拟时间的车轮,目光闪烁嘴巴咧开,露出牙套,发出语调上扬的顽皮声音,其实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和对自己将要讲的东西的重视——过啊,过啊,中考结束了,暑假也结束了,她又回来了,只是他们都去了没有银杏树的不同班级。他知道她回来,是因为他在报名那天看到了她。那天也是个明朗忧伤的夏日,他旁听完校长的讲座后走出报告厅,向行政楼大门走去,和一个女生笑着打了招呼后无视了旁边的她,他也知道她没有看他,他感觉得到她换了眼镜。他四顾望了望,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穿着黑衣服的小丑。那天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对视过。他像摩西一样以人群为石壁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在灰暗的日子里将她当做唯一的亮色,摒弃了在记忆之海的岸上随便做沙雕的恶习,开始四处找贝壳编成项链,知道他不为他自己而编,也不为她而编,放弃了自己的目的,只是专心地捡贝壳,专心地编项链。
